高桥：堂本课长的弟弟和他长得像么？难道是“小光一”的感觉？科长今年三十四岁，这样算，他弟弟岂不是最多刚成年？

井上：不是啦，似乎没有血缘关系，那个人看起来也有三十上下的样子了。

山田：哦？年龄相仿也不一定没有血缘关系，说不定是堂本他老爹的私生子呢？

高桥：我只关心他那张脸到底长得好不好看，发张照片鉴别下，快点~

井上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，此时的自己站在堂本家的客厅。依靠玄关的照明勉强看清周围，面积最多只有6贴，总体来说杂物摆置凌乱，但还是给人家徒四壁的感觉。

之前堂本剛爽快地答应井上去吃烤肉，“不过——”，这人对井上说，“先跟我回趟家？我要换身衣服再去，这套和服是租的，搞上味道怕是还要花钱特意去干洗。再说了，也没人敢穿着丧服去吃烤肉，多嚣张啊。”

初春的傍晚，街道小路坡度很陡，堂本剛穿着木屐走在前面，井上跟在他旁边，一边低头打量自己。

“不是在说光一君啦，你这套西装一看就很贵吧，不如也在我家换套便服好了。”

井上说“不用麻烦，我这衣服是冒牌货。”

“欸~~”堂本剛惊讶地上下打量井上，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堂本家没一会儿就到了，很多年楼龄的团地住宅，“这个地方大家都是这样子。”堂本剛一边开门一边说。入户门还是好久都没见过的铁质，原本是米色的油漆剥落，里面氧化的痕迹裸露出来。堂本剛摸索半天，把玄关的吊灯打开，忽闪忽闪的，瓦数很低。“客厅的灯早都坏掉了。”他解释道，“凑合一下吧，光一君请自便，我去里面换个衣服就来。”

井上注意着里屋的动静，是和服面料摩擦时特有的那种悉悉索索声。他研究起墙上挂着的家族合照，之前见过的死者在照片里显得年轻许多，这回是明确有笑意在脸上。男人左右分别立着妇人和男孩，妇人打扮时髦，看上去温柔拘谨；男孩穿着制服，平头浓眉，脸很瘦削，没有在笑。

井上拍了一张照，按照高桥的要求发进群里。

井上：看吧，就是这个少年，请自行想象成年后的样子。@高桥

高桥：哇，是姐姐我的菜，奶凶奶凶的喔~

北村：你们仔细看，照片上的父子都是方下巴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，井上的课长是尖下巴

山田：哈哈哈哈真的假的啊，难道堂本光一那个家伙才是私生子？

高桥：人家有点想看现在的脸呢，也请发给我吧~@井上

得寸进尺的女人，井上叹了一口气，他扣掉手机，弯腰去杂物堆里翻找：一盏贴满彩票图案的台灯、DVD或者是VCD的电子垃圾、坏掉的吉他、口琴、捆成好几札的年代杂志——他拨开一个点心盒，发现角落里闭在地上的相框。

井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，他的心脏噗通跳一下。

他缓慢把手伸出去——

“家里没有光一君的照片哟。”

井上立马回头，他站直身体。

堂本剛穿了件平常的运动卫衣，走出卧室的时候还在套袖子，他来到客厅中央，说，“那个相框里，应该是肯酱的照片吧。”

井上捡起相框，翻过来。照片上青年堂本剛挑染头发，抱着一只腊肠一样的狗，健气开朗地笑。井上把相框递给堂本剛，他看到堂本剛盯着照片笑起来。

“剛君开什么玩笑呢，我从来没有期待过自己的照片还留在这个家里。我母亲带我离开后，老实说并没有什么留恋，不瞒你说，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。倒是剛君，我今天来到这套房子后一直在担心你，这么多年来，和那个老头子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样的体验，剛君的母亲过得还好么？”

“看来光一君是被贫穷吓到了啊，不会真可怜起我这个当弟弟的了吧。”堂本剛笑出声，他打开相框后面，把这张自己和宠物的照片取出来，塞进裤兜。“我上大学之前，我老妈就病死了，大学之后，肯酱也生病了，一只狗而已啊，我这个混账老爹当时还是不愿意治疗，我就想，喔，死了个老婆可以不管，现在又要失去一只狗，再下次，总该轮到我这个做儿子的了吧？我就离家出走了，从那以后。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，一直没有回来过。所以说和那个老头一起生活的体验，不是我不愿意回答光一君，是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，真抱歉。你看，我连身上这件运动衫，都是年轻那会儿留在家里的，袖口都是烂的。”

堂本剛伸出袖口展示给井上，井上看对方的眼睛，十分认真。

“光一君，请不要再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着我了拜托，这个袖子是被狗咬的啦哈哈哈。走吧，我们去吃烤肉，包间我刚才已经预定好了。”

 

*****

 

“剛君竟然在东京做律师，可真厉害啊！”井上看清楚堂本剛展示给自己的手机屏幕，上面是对方经营的事务所的网站，他不禁感叹道。井上本来条件反射想要掏名片的，手摸到钱包才反应过来，只好挠着后脑打哈哈。

“我名片用光了，真不好意思，但是我们公司剛君一定听说过的。”

“当然当然，不是日本人也不可能没听说过啦。”堂本剛一边用热毛巾擦手，一边说，“能进那种企业的研发部，光一君是正统的社会精英没错了。”

“可别提了，当初挤破脑袋想进来，但进来了你才发现，根本就是个螺丝钉嘛，每天加班不说，上司还要见缝插针PUA你。有时候我甚至觉得，自己还不如公司那些劳务派遣，他们不想干了大不了拍拍屁股就能走人。而我们这些人，反而就是被正社员的资格捆绑住的奴隶，上面交代的什么脏活儿累活儿都得干。”

“哪里的话，光一君如果下次再碰上脏活儿累活儿，请务必赏脸联系我们事务所，毕竟我们做律师的，就是处理这种事情的专家。”穿着和服的店员把啤酒送进来，堂本剛示意对方先给对面的井上倒酒。他继续说，“做律师的，就是鬣狗而已。我读书的时候，激励我学习的动力是，我会默默在心里为那个人量刑——”堂本剛手指向上指了指，希望井上明白自己的示意。“比如如何才能认定虐待罪、虐待家庭成员的话，如何才能构成情节恶劣者、如果可以判刑，最多可以判几年、如果最后只能被拘役或者管制，那受害者到底值不值得去报案。好多好多，我就是靠这些活了下去。我每天都得强迫自己判断，自己受了多大程度的精神或者肉体上的摧残。”

井上犹豫着开口，“剛君有考虑过去转检察官吗，你律师执业的年限应该也够了吧。”

“光一君想多了，我并不想主持正义啊，我从来都没希望过坏人被绳之于法呀。我只想做个幸福的人，像光一君一样。所以说当只鬣狗对我而言是最适合的选择了。”堂本剛看着井上笑。

井上难堪起来，“哈哈，是我太缺乏想象力了，我刚抱怨自己不想做奴隶，下一秒就建议别人去做公务员，真是可笑至极。我猜我就是妒忌你罢了，做律师可算得上是自由职业者了，更何况剛君这种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的，我同学里那些最后去做律师的，别提有多潇洒了。”

“光一君的同学入行，至少也是五大律所起步吧，我这种三流律师怎么比得上。”

堂本剛把泡菜搁在烤肉上，一口送进嘴里，他咀嚼完毕后，又说，“反过来，我才是羡慕光一君，可以早早脱离那个人的魔掌哈哈。”堂本剛看井上杯子空了，亲自给他续酒。

“光一君的母亲是再嫁了吧——离开这里之后。”

“……啊，是这样。”井上心虚，声音变小，这个话题不敢继续展开。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一直放置的课长，井上急忙和堂本剛碰杯，他端起手机。“剛君抱歉，我回复一下我课长的邮件。”

“这个时间？”堂本剛扭头向店员小姐低声说话，“已经快8点噢，还有工作呀。”

“你误会啦，我抛下他独自来参加葬礼，这会儿他再找不到我要着急。”

堂本剛坏笑，饶有兴趣地问，“找到光一君要干什么，见缝插针PUA你吗？”

井上愣了一下，他抬头，看到堂本剛自在地捧着一杯热茶。他突然觉得有些为难了，“我课长，怎么说呢，我觉得他对我不算坏啦。虽然他总是嘲笑我太纯情，还骂我蠢，还说我穿得老土，但是他自己也半斤八两啦哈哈……”意识到了什么，井上突然闭嘴，他说，“抱歉我讲太多了。”

“完全不会——”堂本剛把热茶放在木桌上，眼珠不可察觉的转一下，他认真地说，“人是很复杂的动物，作为律师我可以这样向你保证。即使他对你实施职场霸凌，也不代表他没有人格的闪光点啊。你带我去会会他吧，怎么样？我虽然也离开这里很久了，但是熟悉的居酒屋多少还记得几间，不如今天就让我作为一个专业人士，帮你诊断一下。”

井上一边听对方讲，他还没看完邮件。

邮件对面的人已经发来地址，让自己即刻去见他。井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，他于是对堂本剛点头，同时在邮件里回复了“速速就来”。

（tbc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