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问参加葬礼和去有马泡温泉有什么共同点的话，答案是，对于井上来说都是头一次。

井上年幼随父母上京，这么多年和仙台老家早淡了联系，家族长辈去世，最多也是父母回去走动。他只记得读书时简单拜访过邻居老人家的葬礼，还是懒得找黑色衣服的母亲派遣自己去给香典钱。井上当时穿着学校的深色制服，放学的路上路过，他只记得在给白包时，对方记账的亲人写自己的名字，歪歪扭扭的笔画，马上就被泪珠晕开了。

此时的画面恍如隔世，最大的不同的是，举办葬礼的斋场虽然简陋，但面前这位记账的亲人却是一手得游云惊龙，更不如说，他也太专心在写字了吧，简直像是个什么职业书法家。井上扭头看身后，没人排队，他舒了一口气，面前这人笔走龙蛇，有条不紊地写完“堂本光一”四个大字。

井上当下内心慌张起来。他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，而是急匆匆逃进礼厅去了。

厅内只有一位法师在昏昏沉沉地诵经，家属伶仃，却并不显得悲伤，这些人大多小声安排餐食。井上来得不巧，天快黑了。没人刻意接待他，他看到稀落的花墙中，黑白的遗像，像素很低，分不清死者是严肃还是面带笑意。他于是走上前去烧香，右手拇指、食指、中指捏取一些右手边的沉香，将手翻转过来抬到额头的高度，接着，移动到左边有碳火的香炉上方，搓擦手指让沉香散落在香炉里。井上反复做了三次，直到手指都热了起来。

他退后，再一次打量这张暧昧的遗像。

眉眼或者神情，或许真的和课长有一点像吧？井上揉了揉眼睛，这个人，据说是课长的生父来着。

 

*****

 

“只用烧香就可以？”

“对啊，不然呢，捧牌位这样过分的请求我怎么好意思张口啊？”

中午和堂本课长在一家中式的家庭餐厅吃午饭，小地方的工作日，和温泉小镇八竿子打不着。偌大的连锁餐厅没几个顾客，井上面前是一碗福建炒饭，堂本课长特意推荐的，说自己小学最爱吃这个。

“因为我中学就和母亲离开了，那个人理应再婚了吧，有了别的儿子或者女儿，放心好了，轮不到你这个‘堂本光一’来干那些事情。”

井上埋头吃饭，堂本课长在喝店里的自制汽水。听完上面这句，井上停住咀嚼。

“也不一定啊，这个餐馆就从您小时候开到现在也没变过，菜单都没变过。”

井上见堂本光一竟然翻了个生动的白眼，他很诧异。

“我老妈是因为我老爹出轨才离婚的。”堂本光一继续说，“所以啊，我衷心希望他再婚，否则，我老妈离婚这件事，岂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。”

“课长如今事业有成，就是令堂当初离婚的最大意义了。”

“井上君不如辞了这个到处奔波的工作，去晨间剧做女主播吧。”堂本光一挤了一下脸，然后歪在座位上，开始看手机。

井上把碗里的饭和浇头全部和在一起，大口塞进嘴巴里。他含糊地说，声音不大，“竟然被自己的上司拜托去送香典钱，真有意思。我想起高中的时候，被当时崇拜的学长命令，帮对方向低年级的后辈收零花钱。我到现在都不清楚，当时的自己是被霸凌，还是霸凌者。”

“崇拜也好，尊敬也好，井上君请统统把这些感情管理好。职场上最有用的手段是讨价还价，因此这个时候，井上君应该问问正在求您办事的我，‘如果这次我帮了课长您，课长您能给我什么好处呢？’”

堂本光一认真地看着井上，眼神坦荡。

井上哑口无言。

堂本光一叹了一口气，看到这家伙一整碗饭都干光了。

他眼睛向下示意，“好吃吗？”

井上老实作答，“好吃、美味。”

堂本光一笑着哼了一声，说，“那这个午饭推荐就当作是我给你的第一个好处了。”

 

*****

 

山田：你在替他参加他老爹的葬礼，他去做什么了，果然还是和情人幽会吧？！

高桥：可能是初恋也说不定喔，课长讲过的吧，自己中学之后就离开了，那就是中学之前的女朋友咯？真有意思，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，人家女方可能孩子都不止一个了呢

北村：递完礼金你怕是不能离开，作为直系亲属理应留下来一起守夜的

井上急速滑动群里的历史记录，他现在满头大汗。北村这个乌鸦嘴，自己果然被言中。本来拈香之后他悄悄行动，打算低调撤退。结果好死不死被一串念珠绊倒，扑通一声惊扰了法师。井上当下四望，表情尴尬。肇事者小跑过来扶他，嘴里不停抱歉。井上摸到身边的念珠，郁闷地还给这人。抬头的时候他看到这人一身漆黑的和服，长发绾在脑后一个髻。井上恍然，哦，原来是方才的那位书法大师。

对方把他拉到侧面的餐桌前，整间礼厅灯光惨白又幽暗。井上寻找对方手里那串紫色的念珠，担心刚才是否摔出了裂纹。

“堂本光一先生，我没记错吧？”

井上警惕地点了一下头，看着对方，“初次见面。”

对方笑了一下，“初次见面，在下是堂本剛，”他用眼神示意祭坛中间的遗像，“不巧是那个人现在的儿子。”

“啊、现在才来拜访实在是……”

“哪里的话，现在不来，何时再来啊。”

这个叫做剛的男人很从容地打断井上，他开着奇怪的玩笑，但看上去却很亲切。

井上要起身，被按住，堂本剛说，“留下吃顿便饭咯。”

井上看向祭坛下的棺材，他之前推脱了瞻仰遗容的程序，现在那些百合花的香气也冷掉了。井上说，“好呀，既然来都来了。”

“不过守夜的饭只有素食。”

“欸？”

堂本剛来和井上并排坐，其余几个餐桌坐着三三两两的中年男女，大家都并不急着用餐的样子，互相小声聊天。直到有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招待法师就了坐，诵经终于结束。法师讲了几句，堂本剛又对在座的宾客再三感谢，井上才知道原来这些人都是邻居或社工。

堂本剛最后扭头对法师说“您请用餐吧”，法师也不再客气，动起筷子，其余人于是边吃边聊，气氛竟然有几分和谐。

“这个食盒搭配，还是第一次吃到。”井上也和邻座的剛聊起来。

“合胃口吗？”

“意外得感觉能吃很多。”

“那是光一君饿了的缘故吧。”

“啊？哈哈可能是这样没错。”被突然这么称呼，井上还是避免不了难为情，他继续说，“刚才烧香的时候，看见那两盘沉香，好像烤肉调料啊。”

“哈哈真是有够大不敬啊，你这个发言。”

“我是觉得剛君也不会介意才告诉你的。”

堂本剛眨眨眼睛，说，“光一君和我很合拍嘛。”

井上嘴里塞满了凉拌杂菜，嘟嘟囔囔地说，“嗨，毕竟都当过那个人的儿子。”井上用的是过去时态。

剛一时半会没说话，他在摆弄筷子，在腐皮寿司里挑挑拣拣，又问，“这就是命运么？”

井上摸了一把嘴说，“没吃饱，说实话，这个餐盒虽然很精致。”井上觉得很神奇，这个叫做堂本剛的家伙似乎有种魔力，感觉自己真的和他变成了兄弟似的。井上甚至想向他撒娇了。

井上没忍住，提议道，“不如我们去吃烤肉吧？”

剛问，“从这里逃出去？”

井上解释，“先去吃烤肉，然后喝酒，最后去泡温泉。”

剛说，“通夜里去泡温泉，这可太顶了，光一君果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。”

井上谦虚的毛病又犯了，他说“哪里哪里，泡温泉本来是我课长的提议。”

“课长？”

“我其实是出差路过。”

“这样，那光一君的课长现在是谁在招待啊？”

“啊、这个——”井上的裤兜突然震起来，他掏出手机，扭过身在侧边点亮屏幕。

说曹操曹操就到。

井上汗颜。

收到的邮件单刀直入：“叫你去祭拜而已，没叫你去被人绑架啊。”

（tbc）